20191126・⊙文/吳繼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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吳繼濤 〔赤嶼夕照〕 61×78.5 cm 水墨設色‧廣興原色楮紙 2018。赤嶼位於澎湖東北方的陸連島,但實際畫裡可能摻雜著自己遊歷過的蘭嶼奇峭、三仙台的荒疏,與澎湖玄武石掇山疊石的轉化,呼應著清代石濤所言的:搜盡奇峰打草稿。(圖/吳繼濤提供)

日前去了一趟東京,有機會拜觀永青文庫所收藏,甫重新修復的黃庭堅《經伏波神祠》行書卷。

 黃庭堅,號山谷道人,為北宋書法四家之一。其書風承襲顏真卿,行書脫胎自《瘞鶴銘》,草書則從張旭、懷素、楊凝式出。此作完成於一一○一年,為晚年所書,內容雖自謙是病起所書,卻是一派心平氣和、成熟篤定。千年來經過輾轉流藏,一度收入乾隆內府,民國後為張大千購得,再轉讓給了日本細川家。

 余每每觀黃庭堅草法,總不自覺會透過手指或身體去模擬其中的舞動,而有種酣暢淋漓的微醺;至於山谷的行書,則刻意伸展落筆的縱橫特立,透過字形結構的推移,與上、下字間的榫接錯位,形成行氣的傾斜擺盪,給人一種乘舟輕泛的眩暈,也應和他晚年對「長年盪槳」筆勢的體悟。這種意態與用筆的「擒縱」,因字形中宮緊縮不致傾倒,遂形成他書風特別的動態與節奏感。

 漢字三千年來的發展,透過篆、隸、草、行、楷體,似乎也呼應著不同風尚的轉換。秦篆的嚴謹,猶如兵馬俑的肅穆莊重;漢隸筆勢的流動飛揚,彷彿建築屋脊兩端翹起的「吻」(或稱燕尾脊);尚法的楷書與驟變的狂草,聯繫著盛唐的多元與壯盛;那麼,宋代的尚意書風,可是文人自身悠遊自然、園林的暢達情懷?

 過去中國的庭園造景便有土山和石山之別,漢代至唐朝多以土山為主,到宋徽宗開始有土石混建的山體。園林講究渾然天成的意境,湖石因千百年的侵蝕沖刷,而呈現奇譎怪異的石形,造園家運用奇石疊砌,形成園林崗阜、掇山的動線,其美感又彷若書家創作之際,參酌古今所構築的篇幅。宋代文人不僅賞玩奇石,也收藏雅石。黃庭堅寫過不少讚美奇石的詩作,蘇東坡還畫過《枯木怪石圖》;米芾任職知州時,見到一方立石巉聳怪奇,竟然整好衣袍持笏而拜,大呼為「石丈!」他提出以「瘦、漏、透、皺」四字品石後,清代鄭板橋進一步指出:「米元章論石……可謂盡石之妙矣。東坡又曰:石文而醜。一醜字則石之千態萬狀,皆從此出。」

 以醜為美,其實便是順應自然造化所成。如果把書法創作當成一個築構,那麼文字筆畫、部首間的搭建,便猶如在不同的字體、風格、結構中重塑出一個意態,而書寫時的胸懷暢達,也彷彿累石一般,要窮自然、勢渾、奇險、深境之妙,盡山巒、巖穴、泉澗、坡石之趣,讓人在咫尺間曲折環迴而登遊不盡,讓人在筆墨裡縱橫跌宕而吟詠低迴。